人生在世，无非“痛快”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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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3261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
最近重读李白，读得我真是心潮澎湃。
我们小时候应该都背李白，
我相信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面，
或多或少都有，至少两三首李白。
有意思的是，
我前段时间去翻我大儿子的视频，
我发现他人生当中学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居然就是背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
不得不承认的是，
不管我们心里面喜不喜欢李白，
但是李白的诗歌总是会不自觉地就出现在我们生命当中的某一些时刻。
为什么呢？李白的诗到底不自觉地，
带给我们什么呢？
我很好奇，
于是我就去重读完李白之后，
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启发，
这个启发就是——
痛快。
它带给我们的那种痛快，
还不仅仅是情感上的痛快，
还有心灵和精神上的痛快。
必须要说的是，
其实我们成年人，活得还挺克制的。
内心里面明明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了，
但是我们还是会面带微笑地跟对方说：
好的。
所以这种克制，
无形当中也让我们很多时候是压抑的。
那如果这个时候，
对面有一个人，
他在你面前展现了那种大开大合的情绪，
你会不会觉得，你内心里面的那种压抑，
也通过他，得到了一点点的释放。
李白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去读李白的诗，
好像很少有那种徐徐铺垫的，
他一上来就是强烈的情绪，你看：
“噫吁嚱，危乎高哉”，
唉呀妈呀，真高啊！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高得我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啦！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我好愁啊，愁得有三千丈白发那么愁！
我们看李白的诗，
它到处都充满着极致的夸张：
“飞流直下三千尺”，
“桃花潭水深千尺 ”，
“一日须倾三百杯”，
“尔来四万八千岁”
……
他很像什么呢，很像孩子。
我们观察孩子啊，
孩子在描述的时候，
通常就是充满了这种极致的夸张。
比如说一个孩子会跟你讲说，
“你知道我很厉害！
我有一根金箍棒，
它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长！”
然后另一个孩子就会怼他说：
“我的才厉害呢，
我有一百万公里那么长！”
就孩子在描述的时候，通常都会用上他们当时所能够知道的最大单位。所以如果你能读得懂孩子，也一定能够读得懂李白。
而且你会发现，
孩子的情绪尺度是非常大的。
快乐，就是极致快乐；
愤怒，就极致愤怒；
哭，就恨不能山河同悲。
李白也是一样的。
他说快乐，就是——
他说愁苦，就是——
情感最激烈、悲愤的时候，
就是——
我想起有一阵子我儿子生气的时候就是：
“我要把它炸掉！”
你看是不是一样的？所以，
如果你能读得懂孩子，
就一定能读得懂李白。
反之也是一样的，
如果你能读得懂李白，
你也一定能够回到孩子的心境。
孩子是纯粹的，是没有掩盖的，
是“天然去雕饰”的。
开心就是好开心，
生气就是好生气。
开心的时候，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然后转脸生气了，就跟你讲说:
“我不跟你好了，你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对不对？
李白也是啊。
一会儿敬佩孔子，
“ 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
一会儿又看不起孔子，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开心的时候呢，
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开心了，
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
这个情绪流动之快，甚至在一首诗里面，
他的快乐和不快乐，都是那种一波三折、
完全交融在一起的，
比如说，《将进酒》——
你看他一开头，就先感慨什么时光易逝、
白驹过隙，他说的是：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将进酒》
这边还在感慨青春易逝，
人已经老了，时光回不来了，
但是转念一想，又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你看起来他好像是快乐的，
但是这个快乐的背后是深深的颓废。
他在感慨人生短暂，感慨自己前途渺茫，
可是好奇怪，
他下一秒突然间又开心起来了，他说：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一下子就自信了，
要开心起来，哥们儿！
要烹羊宰牛，要“会须一饮三百杯”啊！
而且他还劝起了酒，
“将进酒，杯莫停”啊！
我唱一曲给各位助个兴！
“古来圣贤皆寂寞”，
敦煌挖出来那个版本写得更嚣张了，
“古来圣贤皆死尽”，
你看他这个口气多狂！
而且喝到最后，
他还害怕店家觉得自己没钱：
还说“主人何为言少钱”，
放心，老子有钱，
你们啊，你们全都把钱拿出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干嘛呢？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么大的快乐，
原来是为了要消解这么大的悲愁！
写李白，我觉得除了余光中之外，
我个人读过最好的一本书是李长之先生写的，叫《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这本书比较冷门，
但我读完之后真的是拍大腿。
请允许我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念一遍，
他说：
也就是说，李白大开大合的文字，很大程度上延展并且释放了我们内在压抑的情感。这就是李白诗歌带给我们的第一层的痛快：
情感上的痛快。
但是我觉得，如果仅仅止于此的话，
李白还成就不了我们心中的诗仙。
你想，既然要是仙，
那肯定要有一些“非人间”的东西。
于是我们就在李白的诗歌里面，
看到了别的盛唐诗人极少有的那种，
非人间的，奇绝的想象力。
这就是李白诗歌带给我们第二层的痛快:
精神上的痛快。
你看他写杨贵妃——
云都想变作你的衣裳，
花都想变成你的模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唐·李白《清平调·其一》
他想让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于是他就决定要跟太阳商量一下，
让它别上班了，他说：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我去跟这六条龙商量一下，
用北斗给它们做个大酒勺，
给每人给它们一大杯酒，
把它们灌醉了，
这样呢，太阳也就不用再出发了。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 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唐·李白《短歌行》
他喜欢洞庭的月色，
就觉得它水天相接，
然后自己特别想要到天上去，
可是又觉得人间好啊。
就想跟这个洞庭月色商量商量，
于是他说：
你能不能赊一点月色美景给我，
让我在白云边停下，去买点酒喝呀！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唐·李白《游洞庭湖五首·其二》
“赊”，这个字用在这里真的是妙极了。
你想，大自然在他眼里是可以对话的对象啊！
你看他那个《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我本来是在独自饮酒，
多孤独的一件事情，
但是我可以——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你看，明月，我，还有我的影子，
我们就有三个人啦！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我可以跟月亮一起唱歌，
我可以和我的影子一起跳舞！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唐·李白《月下独酌·其一》
即便在他被打到人生低谷，
从长安城出来继续漂泊十年，
看尽世态炎凉，
饱尝人间辛酸的时候，
当他看见群鸟高飞无踪，
云彩也独自悠闲，
天地之间，自己那么孤独的时候，
他也能够找到慰藉：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唐·李白《独坐敬亭山》
还有敬亭山陪着我，
我们相互看着，都不觉满足。
你会发现，李白的诗歌里面，
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色，
李长之先生总结得非常到位，
那就是：
宇宙的人化，和人的宇宙化。
当宇宙和我们同在的时候，
它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我们人类的孤独。
而当我们把这样的一个广袤的宇宙，
又重新装回到我们心里的时候，
我心即宇宙，天地一下子就宽了。
就像尼采的诗里说的——
宇宙的人化带来了精神上的扩展，
而人的宇宙化，
又让我们的心灵境界得到扩展。
这两种扩展，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
更大尺度上的“痛快”。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的千古诗仙。
其实李白的诗是很难坐着念的，
它要站起来念，它要在瀑布下念，
它要在山顶上念，要大汗淋漓地念，
要放声去念，要跳着溅着念。
去感受那种，
情绪的张力带来的痛快，
去感受那种，
与天地同在的气魄带来的痛快。
人生在世，无非就是：
“痛快”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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